“别想太多。”他们说。
事情开始变得棘手,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他们相信我并没有胡思乱想,事实上我甚至没有力气思考任何东西,我的生活逐渐被昏睡充斥,那是一天比一天更漫长的昏睡。
昏睡,昏迷式睡眠。
我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将所有梦都遗忘了,还是沉沉一夜压根没有做梦。白天与黑夜对于我来说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我随时有可能醒来,随时有可能睡去。
日记被荒废了很久,我已经懒得伸手打开它。难以置信去年的我仍然每天事无巨细逐字逐句书写着关于他的一点一滴,这与自律无关,我只害怕自己会遗忘。对于经历过失忆的人而言,任何不起眼的瞬间从脑海中遍寻不获都会引发深深的恐惧,或许别的什么都可以忘记,我唯独不想忘记他。
书写他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份沉浸在自我构筑的美好世界的愉悦依旧鲜活如昨日。
但现在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T I G A
Ultraman Tiga。
熹微晨光里我揉揉惺忪睡眼,吃力地向着虚无伸出手指,一笔,接着一笔。超古代语我忘得精光,所幸学会了现代人类的语言,知道他们如何拼写他的名字。
T I G A
他的名字真好听,好听到让人读出口便唇齿留香。
自昨日下午入睡,所记不错的话这是第七次惊醒,突兀得没有任何征兆,幸而我早就习惯了,睡眠极度不稳定的情况下短短一小时足以让我反复醒来睡去五六回,伴随着杂乱无章醒后即忘的没头没尾的梦。
长久以来我逼迫自己养成了一个荒谬的习惯,无论睡多熟,一旦梦见他,必须记住梦的内容,苏醒时分立刻记录,这些梦境便构成我日记的绝大部分内容。
没办法,与他现实中的交集少得可怜。我像个修补文物的执著的笨蛋,抱着出土的两三碎屑,调动所有想象力去拼凑一件完整的器具,还美其名曰“拾取梦的碎片”,矢志不渝。
自欺欺人罢了。我是一尊风化的雕像,无论怎样拼接,注定无法完整。我和他的故事亦如是。
我很难说自己究竟是认清现实还是陷入绝望,只有疲惫感是实打实的。时至今日我仍会不时邂逅些许好梦,很想记录在册,强撑着无力提笔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像组织语言的能力悉数退化,浑浑噩噩的大脑压榨不出一个词来。
我确信我在崩坏。
每天还是有那么几个小时的余地给我清醒,偶尔我会陷入极端的亢奋,心口泉涌似地冒出源源不断的旺盛精力,仿佛不与他一战就无处发泄,整个身体将被这股力量撑到爆炸。
情绪饱满不一定是好事,极致的兴奋总是引领着铺天盖地的压抑,如同强劲有力的手不由分说扼紧了咽喉,呼吸变得格外艰难,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各种画面,分不清是梦是真,画面杂乱到一定程度,便会有柄看不见的勺子探进我的大脑,将零碎的思维能力搅得血肉模糊,舀布丁那样一勺又一勺,一勺又一勺……我疑心我的大脑正被什么无法窥见真身的东西每日每日地蚕食,我只能里用残存的意识拼了命把有关于迪迦的部分往深处潜藏,我不能任凭它连带我视若珍宝的迪迦也吃干抹净。
迪迦,他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也是最后的联系。
我看着樱花飘落,有些陌生,又有说不出的熟悉。
我枕着落樱潜游在一段光阴里,笑着与他约定来年一同赏樱。
是不是因为醒来忘了好梦,才没能完成这场约定?
不如睡去。
再度苏醒时天气正好,我信手扒拉过身侧的日记本,随意掸了掸灰,欣赏尘土翻滚着勾勒阳光的形状,翻出全新的空白页。它静静等待着我书写全新的热爱与希望,只是这次我恐怕又要令它失望了。
“最近再也闻不到迪迦的味道。”我犹豫了很久,久到太阳换了个方向伸懒腰,才留下这句话。
事实啊,我猜迪迦大概回猎户座了。
我执拗地滞留于地球,看着太阳东升或西落。心情好的时候我会跑去海里泡澡,放任洋流把我冲到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大西洲,比如百慕大三角区。这颗蔚蓝色星球有趣得紧,我承认我逃不过它的诱惑。
迪迦,明明长了张年轻漂亮的脸蛋,我却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栽花逗鸟的大爷。
我不喜欢人类,我喜欢动物。对了,有狗吗?忽然想遛。
如果养狗,我想给它取名“盖迪”,不知道它会不会喜欢这个名字。
反正我很喜欢就是了。
迪迦不会离开地球很久,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等他。
我偶尔碰上其他奥。有些孩子很年轻,年轻得像只大型宠物,浑身上下散发着令我无法拒绝的可爱,听他们在耳边喋喋不休能够暂时性驱赶我等待迪迦的寂寞,或许我确实应该找只投缘的小动物,陪着它四处走走,否则奥都要无聊傻了。
第三次保姆似地驾轻就熟照应过一只幼犬般的小奥,我不禁好奇自己早先那几千万年里究竟是怎样奇奇怪怪的身份,当个保育员大概不算坏事,尽管如今的我没法想象自己老父亲似地哄宝宝,这严重违背我苏醒到现在默认的生人勿近气质,但非常遗憾,那群孩子似乎并不这样认为,明明同为超古代大龄巨人,迪迦收获的是敬重是憧憬是向往,至于我……
被另一个宇宙超古代出身的微笑超人搭着肩“斯麦路”我可以当作同龄人示好,但是被森林冰火人当面拆穿心思以及被会摇迪迦幻影的小憨瓜做着鬼脸嘲笑多多少少让我有些颜面扫地,我的前辈身份在他们面前似乎是个摆设,被他们理所应当地忽略不计。
我自认非善者,却没想到这群孩子居然待我以同伴之名。
为什么呢?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明明是迪迦才对,兴许现在的年轻奥每吨体重都配备999公斤的反骨,比如我拜托他们给迪迦传话,但是他们擅做主张给我开追悼会。
首先,我还没死,我只是回去睡觉了。
其次,要你们传的话呢?被贝贝剑劈了?
如此这般,我总是没机会见上迪迦一面。可笑啊,追逐着希望之光,却在绝望的深渊里越堕越深。
我犯困,睡不好,也醒不来。
我深知逃避可耻。
那又如何?更可耻的勾当不是没做过。
“你不是说想成为光吗?”泡到诺亚的扎基带着一脸炫耀来找我,“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可追不到迪迦。”
“不想了!”我暴躁地打断他,翻身背对他,眼不见为净。
“你怎么回事?”听扎基的语气他似乎变得严肃了,“上次DH聚餐你也推辞,说什么没空。嘁,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天闲得没事干就差左右互搏,每次通知你迪迦的坐标都能一秒瞬移赶到现场。”
“哦,麻烦转告他们,当我死了就行。”我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
迪迦已一年半没回地球,没人比我更清楚。
“有病赶紧治!”扎基举起我的日记本狠狠拍在我腰上。
“没病都让你揍出病了。”我嘟嘟囔囔摸摸索索收好日记本枕在脑袋下,懒得睁眼。
“你不打我?”扎基的诧异几乎具象化成一把花洒淋遍我全身。
“打你做什么?”
“我摔了你视作半条命的日记本啊。”
“所以呢?”
“那没事了,再见。”
世界清净。
扎基不知道我动过烧了日记本的心。
烧了笔记本,找个无人能够抵达之处,重新变成石像。
火苗跃出指尖那刻我握拳将其熄灭,低下头嘲笑自己,终究舍不得,舍不得抛弃曾经有迪迦的一切。
拥有念念不舍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茫然地抱紧日记本,仿佛抓紧了寒冬里唯一热源,坐成一团前额抵住膝头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不要唤醒我。